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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經落魄到無法存活的地步,也絕對不要將靈魂出賣給魔鬼。」萌這麼說過。
我記得那是我們一起看電影《十字路口〔Crossroads〕》散場的時候,萌將手挽住我插在夾克口袋裡的手臂,眼睛看著遠方,一臉嚴肅的邊走邊這麼說道。那喃喃自語的說法感覺好像是要說給我聽的,可是卻又好像是在說給她自己聽似的。
那晚我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下著霧雨的台北街道雖然冷清,但是到處洋溢著聖誕節就要到來的喜樂氣氛。百貨公司的精品櫥窗裡,擺滿了聖誕紅和聖誕樹、聖誕燈之類的布置。花俏的彩色燈泡,一閃一閃的閃個不停。氣溫很低,一說話就會有煙霧下雪似的從嘴裡吐出來。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十二月初。萌才剛滿十八歲,而我再過四個月就要十九歲了。
萌經過了一年的補習考上了台灣大學的文學系,成了阿植和春禾的同學。而我則在西門町的唱片行打工,一邊聽著各式各樣的搖滾音樂一邊等著服兵役。從世界的另一端紐澤西來的Bon Jovi樂隊,則以著一首〈You Give Love A Bad Name〉的通俗搖滾佔領了唱片行和全世界。
我邊走邊轉頭過去看萌。不過萌似乎沒有察覺,挽著我的手自顧自的走著。我看著她用髮夾把頭髮夾住的乾淨側臉,心裡突然湧出一股就要失去她的恐懼。甚至覺得萌的影子正在逐漸變淡似的。只要我一不注意,她就會被蒸發而消失了。
那一天我們在我的租屋處發生了第一次的性關係。我決定等我退伍之後,就要娶她為妻。萌也是這麼決定。於是我們將原本各自租來的木板隔間雅房退掉,另外租了一間老舊的公寓住在一起。
萌的身體很不好,常常會感到疲倦,而且常常會感到頭暈,一發高燒就不容易消退。臉色蒼白的可怕。萌只要一刷牙,牙齦就會大量的出血。雖然如此,但因為萌從小就是這樣,誰也沒太擔心。一直到有一天,萌的母親來台北找她,發現她昏倒在地板上將她送醫急救,我們才知道她患了「骨髓性白血病。」
一九九二年的十月秋天,萌終於發病身亡。那天傍晚,我在領完亞洲華人音樂獎以後,接到萌的母親留給經紀人的口訊才得知的。當時的心情在經過這麼多年以後,我仍然無法確切的形容。只記得世界像是在不停的快速旋轉似的,而我的腦筋只是一片的空白。
萌死了以後,我在她的墳墓周圍種滿了茉莉花。是萌最喜歡的花。十月去祭拜的時候,白色的花朵開滿了墳墓的四周,清新微涼的空氣裡,到處瀰漫著茉莉花的淡淡香味。等到十月過後,花朵就會全部枯萎凋謝。一直到明年夏天的六月才會再度綻放。
可是,萌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跟萌是國小的同班同學,在小學六年的時間我們的座位一直都是在一起的。我是班上的第一名,她則是第二名。後來同學們也因此而常常起鬨說我們是夫妻。我雖然嘴上因為惱羞成怒而急著辯解否認,但其實心裡是感到一絲莫名的甜蜜的。至於萌怎麼想,我就不知道了。
萌的父親是村子裡唯二的理髮師之一。理髮店開設在家裡的一棟閣樓上,閣樓早就因為砲擊而倒掉了一半多的牆。每次坐在椅子上剃頭的時候,就可以透過倒蹋的牆面看到外頭種滿了茉莉花。淡雅的花香隨著微微的風吹過來時候,整個人的心情就會好得不得了。
有一次我去她家理髮的的時候,看見萌側身倚在牆邊,面對著外頭的花樹唱著學校剛教過的〈茉莉花〉,她的歌聲真是好聽。萌轉身看到我的時候大吃一驚,紅了臉對著我訕訕的笑。那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萌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特殊感情。不知道為什麼,當下我的心中湧出一股想要好好保護她的強烈念頭。
這之後,萌也成為了我們幾個童黨的成員之一。萌會在我母親赴台就醫的日子,來我家幫我做飯或是清洗衣物。我也會在空閒的時候,去幫她做些類似挖地瓜或是挑餿水餵豬的工作。但對於這些,在我們心中,好像都是非常自然的事似的。
升上中學以後,因為男女分班的關係,我和萌分別在男女生的升學班就讀。雖然不同班,但是每天的清晨和傍晚,我都會騎著腳踏車載她上學放學。而且怎麼也想不到,這段從村子到學校短短十分鐘的車程,竟然成了我往後未來的人生中,少數鮮明真實的快樂之一。
中學畢業,我和阿水結伴到台灣。萌以著非常優秀的成績考上了位於金城的「金門高中」。但因為沒有足夠的錢住學校的宿舍,所以萌得每天在清晨天濛濛亮的時候起床,做完一家大小的早餐以後,騎著腳踏車辛苦的通勤上課。
但即使如此辛苦,萌還是保持著名列前茅的優異成績。也許是因為讀書的關係,萌的世界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了。那也讓當時就讀職業夜補校的我相形見慚。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也不知道在鬧什麼彆扭,刻意的把一星期一封信往來的習慣給停了。剛開始還會接到萌的來信,但是時間一久,就斷了來往。一直到有一次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我寫信告訴她眼前我所遭遇到的種種。內容還提及到關於追尋夢想的事情。過了幾天我收到萌的回信,信紙抄錄了賽門與葛芬柯演唱的〈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我記得開頭是這麼唱的:
When you're weary, feeling small 當你感到疲累與渺小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 當眼淚在你的眼中
I will dry them all 我將拭乾它們
……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就像是橫跨在惡水上的大橋
I will lay me down 我將伏下身子(讓你渡過)



我在打開信紙的時候,裡面掉出了幾片還是白色的茉莉花瓣。我拿到鼻子聞了聞,發現茉莉花的香氣還很新鮮。好像是才剛從萌的髮際取下似的。
就這樣,我跟萌又恢復了聯絡。並且在書信往來之間,重新找回原來的感覺。這些信件我還保留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一直到某一年我才燒毀。
萌高中畢業以後,沒有考上大學,於是跑到台北來加入補習,一年後考上大學。這其間我們慢慢的變得親密起來,並且在那個看電影的夜晚發生了關係。
可是萌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我退伍以後,萌因為住院接受化療,我們原本要結婚的計畫也就耽擱了下來。我組了搖滾樂隊斷斷續續的接場表演,收入非常的不穩定,生活也跟著難過。幾度想樣放棄我的音樂夢,好好的找個穩定的工作算了。萌在這其間,總是扮演著救贖的角色。她總是給我很溫柔的微笑,告訴我不要放棄夢想。
「即使,已經落魄到無法存活的地步,也絕對不要將靈魂出賣給魔鬼。」萌常常會這麼說。


萌在我出唱片以後的三個月去世了,當時我正在台上領取一個音樂獎。當我飛車趕到醫院之際,萌早就已經斷氣許久。我激動的抱著他母親,無法抑制的放聲大哭。
我最後把自己關了起來,出不去也進不來的處境維持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我也曾經試圖讓自己振作起來,卻怎麼努力也做不到。有天夜裡,我找出了當初萌所寫給我有著〈惡水上的大橋〉那首歌的信件,茉莉花已經發黃變黑。看到最後的段落,我狠狠的痛哭了一場,然後站起身來將門打開。


我常常想起萌站在頹傾的牆邊唱著茉莉花的背影。而且,每當疲憊不堪時,我總是會想起萌的信和那朵發黃變黑的茉莉花,以及那首歌。然後提起精神逼迫自己孤獨的走下去。


Sail on silvergirl, sail on by 啟航吧,愛人,向前航
Your time has come to shine 你的時代即將大放光芒

我知道萌一定會笑著這麼說。
All your dreams are on their way 所有的夢想都已啟程
See how they shine 看,它們多麼耀眼
……

然後以著像是哄小孩似的溫柔口氣哄我。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像惡水上的大橋
I will ease your mind 我將撫慰你的心靈

最後輕輕地抱著我,給我最篤定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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