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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距離到小菫家兩個星期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我在做什麼呢?不,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每天關在家裡,將燈關得暗暗的而已。既不接任何的電話,也不和外界有任何的接觸。因為沒有什麼強烈的飢餓感,所以幾乎沒什麼進食。連洗澡也沒有。沒有聽音樂,沒有看電視。每天就只是像個死屍似的癱在床上。
我將自己深深的關在自己深深的世界裡頭。收到這封信以後,才發覺到小菫果然是消失了。我去演唱的時候裝作若無其事的問了酒吧的老闆,老闆只知道小菫請了事假。
「沒說要請多久的假,只說應該會請一陣子。」他說。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也好。我想。起碼可以避免見面的尷尬。雖然心裡這麼想,但總還是覺得虧欠了小菫什麼似的。
那天晚上,我站在舞台上一面演唱一面看著台下擁擠而瘋狂的人群,心裡卻不斷的想著小菫。想著小菫信裡頭所說的一切。還有小菫抱著吉他唱著「愛啊,是最溫柔的暴動。」的樣子。
為什麼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仔細想想,小菫是個與梅子全然不同類型的女生。小菫直接、熱情。梅子就顯得成熟了許多。在面對感情的時候,也表現得比較含蓄。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我倚賴她的程度大過於她倚賴我的程度。但我真的是深愛著梅子,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梅子離開以後,我整個人陷入了難以言喻的痛苦深淵。我彷彿又回到了當初失去父母時候那種不知所措的境界裡頭。一個人站在闇黑的曠野之中,分不清楚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我完完全全失去了希望。就像是在一夕之間,好不容易被梅子點燃的人生燈火,又在瞬間被梅子給切斷了電源似的。
小菫卻在這時候看見了我。並且向我拋出了繩索。但我並沒有伸手去抓住繩索。繩索在我的面前撞倒了一堵牆壁,喀答的一聲掉落了下來。
我不僅有著一道牆,還是個黑洞。一個會將一切事物無聲無息的都吞進去於無形的黑洞。小菫說。
冷漠。我知道。
當我對於梅子回來這件事情感到絕望以後,就開始漸漸的變成這樣子了。更精確一點說,應該是從吃了鐵男醫生所開立的藥物後開始的吧。也就是梅子離開半年以後的事情。我隱約感覺到身體的某種分泌開始有了變化。那樣子的變化讓身體極度的感到不適。情緒也有了很大的差異。但那似乎並不是讓人感到情緒變好的狀態。而是到冷漠極點的冷漠。比認識梅子之前的冷漠更加嚴重的冷漠。
我,簡直就像是只剩下呼吸的機器人似的存在著。
鐵男醫生對於我的治療,並沒有讓我的痛苦減輕。除了對於外界的感受冷漠疏離以外,我出現了非常嚴重的所謂的生存障礙症狀;沮喪、消沉、自溺、焦躁、憂鬱、無力感、歇斯底里。
總之,就像是一部有著各種故障零件的機器勉強的運轉著。
梅子離開一年左右的時候,鐵男醫生要求我做催眠治療。她說那是最後的治療手段。剛開始我有些抗拒,遲遲不願意答應。而幾乎在同時,我也接到了政府部門的通知書。對於我所呈現的狀況提出了警告。並且要我到市立醫院接受更嚴密的全面性檢查。如有不從,定當會強制執行。通知書最後這麼說。因為如此,我在考慮了一段時間以後,也只好答應配合。
非常巧的,負責這項檢查的醫師就是鐵男醫生。
於是我在排定的時間去到了醫院,並且開始接受頻繁的催眠治療。這段期間,幻覺與失憶的情形,非常的嚴重。幾乎讓我到了精神錯亂的地步。但鐵男醫生說沒關係,那都是過渡期的正常反應。
雖然如此,但在舞台上的表現,卻是越來越加的驚世駭俗。樂手們對於我的狀況,反應非常的矛盾。既替我感到憂心,卻又只能跟著瘋狂的人們一起沈淪。
「簡直就像是著了魔似的。」他們這麼的說我。
幾家唱片公司也注意到了我的狀況,開始派人到酒吧觀察我的演出。幾次的表演結束以後,總是會有類似唱片製作人拿著名片提出談話的邀請。有一些甚至立即表明了和樂團簽約出片的意願。我和樂團商量了以後,決定先暫時不給任何承諾。一方面是因為作品還不夠完整,一方面是想比較哪一家唱片公司的條件比較優渥。
對於媒體的拍攝採訪,我們倒是很樂意配合。只要不妨害演出就好。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對樂團知名度的開展有著非常大的幫助。最後也證明這樣子的決定都是正確的。如果單純就因為報導所引起的風暴來論的話。

牆上的掛鐘噹噹噹的敲了起來。總共是十二下。我抬頭看了看,確定是中午十二點了。
我決定冒著被逮捕的危險出門去吃午餐。順便買些日用品和食物回來。
關上了螢幕的電源以後,我穿上了昨晚買的衣服。帶著部分鐵男醫生給我的錢和晶片鑰匙,然後出門。因為是秋末初冬時節,外頭有點冷。我縮著頭將衣領拉了起來。這樣做除了禦寒以外,還可以遮住部分的臉以防被認出來。
但其實我是多慮了,因為我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對大眾來說,我早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我突然這麼的想到,然後自嘲式的笑了起來。跟著也就放心了許多。走了沒幾步又想起來,雖然是如此,但也許處理所的人正躲在暗處等著把我逮捕回去也不一定。我又警覺了起來。
我沿著中山北路七段底往下走去,在天母東路左轉。沿途的建築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許多記憶裡熟悉的餐廳和各式各樣的店也都還存在著。外國人也還是一樣的多。我刻意選擇了一家比較不起眼的義大利餐廳用餐,點了墨魚麵和凱薩沙拉。
吃到一半的時候,一輛插著執政黨旗子的宣傳車從餐廳前面經過。置放在車頂的擴音器大聲的播放著競選歌曲。透過喇叭傳送的歌聲雖然有點失真,但聽起來非常的熟悉。簡直就像是我唱的一樣。
不,是我唱的沒錯。我當場愣住。舉到一半的叉子停在了半空中。
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在二000年為了總統大選所寫的競選歌。是梅子在大選前三個月左右,委託我做的案子。
「就當作是賺外快嘛。酬勞不錯喲。」梅子那時候這麼對我說。
起初我有點遲疑,不過在生活的壓力之下我還是接了。坦白說,報酬真的是不錯。扣除編曲、錄音、配唱以及雜支,剩下的費用大約還有二十萬。那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筆不算小的數目。足夠我生活半年了。
梅子對於為什麼會接到這樣子的案子並沒有詳細說明,只是簡單的說是大學的朋友在反對黨的陣營負責公關工作,拜託她找尋適當的人做這個工作而已。我也沒有再仔細探究,畢竟那也不關我的事情。不過過程中歌曲方向的各種問題,都是透過梅子和我溝通。競選總部的人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競選歌曲發表以後,出乎意料的竟然大受歡迎。尤其在反對黨執政以後,更是被當成了國歌似的看待。在我被逮捕之前許多大大小小的競選場合,幾乎都可以聽到這首歌被頻繁的播放。
我舉手招了服務生過來。
「需要什麼服務嗎?」穿著黑色圍裙的服務生彎下腰來,非常有禮貌的問道。
「最近有什麼選舉嗎?」我問。
「耶?」服務生顯得有點吃驚。
「最近有什麼選舉嗎?」我指了指外頭的宣傳車問。
「立委啊。」服務生轉過頭去看了一下宣傳車。然後轉回來用一副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回答。
我點了點頭沒說什麼。低著頭默默的將剩下的墨魚麵吃完。過程中,那首競選歌一直在我耳邊迴響著。就像是宣傳車開到了我跟前,用著擴音器對著我耳朵不停的播放著歌曲似的。
離開餐廳以後,我決定去附近的超市去買東西。可能是因為剛剛宣傳車的原因,我才注意到路的兩旁插滿了各種顏色的旗幟。沒走多遠,便找到了一家開在地下室規模頗大的生鮮超市。我買了雞蛋、青菜、羊肉、牛奶還有咖啡粉。順便買了一頂棒球帽和一雙球鞋。
我戴上了新買的棒球帽,抱著紙袋離開超市。在回程的途中,看見了一家規模頗大的書店。我想到了梅子曾經要我知道的事情。關於《絲絨革命》的典故。我走進書店,請店員幫我尋找有關於《絲絨革命》的相關書籍。店員在電腦輸入關鍵詞句,螢幕立即將結果顯示了出來。店員細心的將書名一一的抄寫給我,也詳細的告訴我書本所放置的區域。我在那個區域找尋了一會兒,最後在一本叫做〈聲音與憤怒〉的書裡看到了關於《絲絨革命》的概略描述。

「捷克前總統哈維爾(Vaclav Havel)曾經跟六○年代最重要的另類樂團「地下天鵝絨」(Velvet Underground)的主唱路瑞德(Lou Reed)說,他們的音樂對於改變捷克的歷史具有非常關鍵的影響。一九六八年,當布拉格之春正如火如荼展開時,當時還是一名劇作家的哈維爾卻在五月來到這個既是波希米亞頹廢前衛文化的中心又是西方資本主義頂峰的紐約。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一趟旅行將從此改變捷克的命運。
他在東村的知名表演場地Fillmore East看到音樂鬼才法蘭克渣帕(Frank Zappa)的表演,在哥倫比亞大學看到占領學校與警察激烈衝突的學生運動,然後他帶著一張《地下天鵝絨》的專輯和幾張迷幻搖滾的海報回到布拉格,而蘇聯大軍正以坦克壓過這個美麗而古老的城市。
當捷克的反對運動在一九七六年後日漸活躍起來時,搖滾樂儼然已經是這個反抗政治運動的一枚重要彈藥,因為它構成了官方文化之外的「第二文化」。其中最重要的樂隊是「宇宙塑膠人」(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他們一開始就是以模仿紐約「地下天鵝絨」起家─而他們對「地下天鵝絨」的認識便來自當年哈維爾帶回來的專輯。由於「宇宙塑膠人」的大受歡迎以及反體制思想,他們終於被逮捕。哈維爾和其他人組成了辯護委員會聲援,而這個聲援活動很快就發展成捷克民主化過程中最重要的異議組織─七七憲章(Charter 77)。接下來的故事,就是這群異議分子如何推動被稱為「絲絨革命」(Velvet Revolution)的捷克民主化。」


我又在另一本書看到了非常簡短的說明。

「一九七○年代,哈維爾以文學家的身分率領捷克知識份子反抗當時的政權,但遭當時的政權處以叛亂罪,坐了五年的黑牢。出獄後繼續領導民主人士反抗運動,獲得捷克人民廣大支持,並獲國際社會的同情及聲援,形成民主浪潮,導致專制政權下台。由於他領導的革命過程,和平演變如絲絨般,所以被形容為絲絨革命或稱天鵝絨革命。
他曾寫下絲絨革命的口號:『愛與真理終將戰勝謊言與仇恨。』」


原來如此啊。我想。
我看了看書的封面,發現書名的副標題寫著:「搖滾樂可能改變世界嗎?」這個標題引發了我更深的興趣。為了要知道作者對於這個問題的想法,我翻了翻其他的章節,發現作者是持肯定態度的。作者在書的內容中提出了許多事件來支持這樣子的觀點。那些事件,我大部分都或多或少都聽聞過。
可是我不明白,梅子為什麼要我知道這件歷史事件呢。難道要我以搖滾樂的力量來改變眼前的世界嗎?不。不可能。以我現在身為一個逃犯的身份,根本什麼也改變不了。那麼,會不會是在暗示些什麼呢?如果是的話,直接的說明白不就好了嗎?為什麼需要暗示呢?
不懂。我真的不懂。我搖了搖頭。
我將書本放回原來的位置。向那位店員道謝了以後,抱著紙袋離開了書店。
我回到鐵男醫生的住處,將購買的物品放到了冰箱。拿出了香菸走到陽台抽了起來。剛剛那台競選宣傳車,又邊大聲的播放著音樂邊經過住處的樓下。這回除了競選歌曲,還穿插了候選人的競選政見。但是距離有點遠,並無法聽清楚說些什麼內容。只是偶爾有幾句比較高亢類似訴求重點的口號,隱隱約約的從樓下傳了上來。
我將煙捻熄,然後回到客廳。重新走到電腦前面坐了下來。打開了小菫的第三封信開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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