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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拿了桌上的水喝。鐵男醫生點了點頭,掏出了鋼筆在病歷表上非常洗鍊的寫了些非常潦草的英文。是看起來很有專業醫生不容置疑的專業字體。那你覺得你是什麼樣子的人呢?她一面寫一面抬頭這麼問。我把水杯輕輕的放回桌上,將雙手十指交叉的放擺在兩腿之間,斜著頭看著白色的天花板開始認真的思考。我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呢?坦白說,我也常常這麼的問我自己。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但即使如此,卻還是常常感覺到迷惑不已。畢竟自己靠自己太近了,近到實在是無法客觀的看清楚自己。

梅子在從南部回來那個晚上,也這麼的問過我。

「阿難,」她一直都這麼的叫我。「你覺得你是什麼樣的人呢?」

當時她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一面抽著細細的Saratoga薄荷涼煙,一面看著窗外顯得妖豔迷濛的城市光點這麼的問。語氣之中,似乎含著平常所沒有的憂鬱和煩躁。我正坐在沙發上非常著迷的看著愛爾蘭搖滾樂團U2在老家舉行的Go Home現場演唱錄影帶。聽到梅子這麼問我的時候,我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並沒有放在心上。

「阿難,你認真的回答我。」她看見我沒有反應,轉過身來拿起了桌上的選台器將電視啪咑一聲的關掉,然後蹲下身來檔在我跟前,用非常認真的口氣看著我的臉說。

「我…我沒有想過耶。」我害怕麻煩的敷衍著說。

「不,你不能不想。」梅子將抽到一半的煙放到茶几上的煙灰缸用力的撚熄,轉過來用力的握著我的手。「你一定要想,這很重要。」她以著從來沒有的難看臉色和近似生氣的語氣說。

我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氛,於是收起了敷衍的心情,安撫式的將嘴唇靠近她的臉,輕輕的吻了吻她的額頭。我將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坐下,然後也跟著點了一支香菸,在稍稍的沈吟了一下之後,盡所能的說清楚自己對於自己的想法。

「在這之前,可以讓我先簡單的說明一下我的身世嗎?」我吐了一口煙轉頭問她。「因為,那似乎對我的影響非常非常的深。」我說。

「好呀。反正從來就沒有聽你提起過。」梅子說。她移了過來,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是個棄兒。我的親生父母親在生下我之後沒有多久,便將我拋棄了。他們將我放在一個純樸鄉下一戶農夫家庭的門口,被一大早起來要出門去山上工作的夫婦發現。這對夫婦在報警以後,經過一段時間,因為沒有人出面認領,便辦了認養手續將我抱回去撫養,成了我的養父母。

養父母是一對五十歲左右的純樸夫婦。雖然受過完整的國民義務教育,但個性實在是純樸到不能再純樸了。即使受到了什麼委屈,也會當作是天意而默默接受的那種個性。沒有話說的,老實勤奮到了極點。也許是因為沒有自己的子女,所以他們非常的疼愛我。簡直就像是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那麼的疼愛。不,是比親生的更疼愛。

我打從心裡認為,可以成為他們的兒子,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

雖然家境並不富裕,但他們總是盡其所能的給我一切——我必須要或是想要的。從來就沒讓我失望過。

對於我的身世,我的養父母並沒有做任何的隱瞞。在我懂事的時候,便非常清楚的告訴了我這些。

我父親在我上小學的第一天,把我叫到了跟前明白的說了這件事情。

「孩子,雖然你不是我們親生的,但我們卻從來沒這麼認為過。因為你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最後父親說。

我很用力的點了點頭。真的,我知道。而且一點也不在意。甚至根本就忘記了不是他們親生的這回事。如果不是今天提到的話,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想起來吧。我甚至覺得那根本就是我的記憶錯誤也不一定。

十五歲的時候,我的養父母在一次離奇的車禍中喪生,肇事者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也因為如此,我原本單純幸福的人生,就在這裡被迫劃下了句點。

養父母沒有任何的保險,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財產。甚至連一個可以託付後事的親戚也沒有。他們僅有的,就是那棟不值錢的老屋和山上的田地。喪葬事宜就完全由村人合力完成。

停柩在家的第一個晚上,我一個人跪在父母的棺木前燒著金紙。剎那間覺得這個世界就這麼啪‧的一聲變成了一片黑暗,好像有人故意把我人生的燈關掉了似的。我不停的哭,不停的哭,哭到嘔吐而幾乎停止了呼吸,然後暈了過去。鄰居的伯母發現不對勁趕了過來,才將我拖離現場。

也許是從小在農村生活的關係,也許是受到父母影響的關係,我的個性,基本上是不喜歡爭辯的。不管是對人或是對事情都一樣。那就這樣吧,隨便。我常常這麼認為。即使被誤解了,我也不會想要解釋什麼。不要再有來往就好了。

養父母的死,讓原本就不喜歡說話的我,變得更加的沈默了。

辦完父母的喪事以後,我一個人關在家裡哭了好多天。總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最後我再也受不了了,將老家的鑰匙和一切拜託鄰居伯母照顧。我收拾了行李,帶著辦喪事剩下的一點錢,一個人來到了台北生活。

就這樣,一直到現在。

沒有了父母以後,我的人生,似乎也變得沒有了明確的方向。那些曾經信誓旦旦的要報答父母養育之恩的念頭,要讓他們過好日子的心意,就這麼的突然失去了著力點。好像陷入了流沙當中似的絲毫動彈不得。越是用力的掙扎就陷得越深。



我說到了這裡,停下來休息喘了口氣,因為想起了不算愉快的過去,情緒顯得有點激動起來。眼眶似乎有淚水在打轉。梅子幫我點了一根煙放到我嘴裡,然後用手輕輕的拍我背部。慢慢說,她說。然後吻了我一下。我笑了笑吐了口煙,接著說下去。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像個靈魂裝錯了軀體的拼裝人似的在世間生活著。靈魂跟肉體完全無法好好的契合在一起。整個人就像是隨著海水的潮流四處飄盪的失控小船一樣。潮水將我推向了這邊,我就來到了這邊。潮水將我推向了那邊,我就去到了那邊。完全沒有一點點像樣的類似船舵般的自我意識。唯一勉強稱的上是自我意識的,就是只要能安全的活著就好了。不管是用什麼樣子的方式。

當然,前提是不做壞事不傷害人。這也是我的個性之一。

因為想要早一點讓空乏的生活狀態有些穩定而正常的改變,我提早了兩年在十八歲的時候入伍服役。是非常辛苦的軍種。因為年紀最小,我在裡面簡直是吃盡了苦頭。那裡面根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大部分的人都是變態,簡直就是弱肉強食的最佳典範。

也許是我獨來獨往的個性,讓許多人看了不順眼。我在部隊裡面遭受了很多不人道的欺負,讓我永生難忘。像是在冬天裡用冰塊放在我的陰莖上,然後用塑膠袋包裹起來。像是將刺刀以朝天的方式放在地上,然後罰我做幾百下的伏地挺身。像是用棉被將我蓋住,幾十個人拼命的毆打我。像是要我去糞坑拿著有蛆的糞便,強迫我一口一口的吞下。只要我稍有不從,便無情的毆打我。

最要命的是,我越痛苦,他們就笑得越大聲。

類似的還有很多很多。

我雖然向上級反映過了,卻沒有人要理我。部隊裡像是非常有默契的,默許這樣子的事情存在。最後我生氣了。非常非常的生氣。

我在一個站哨的夜晚,趁著安全士官打瞌睡的時候,拿著自己的步槍將子彈上膛也上了刺刀,去到了寢室將這些熟睡的人一一的用刺刀叫醒。我喝令他們跪在地上不准動,然後用槍托拼命的毆打他們的頭和身體各處。只要誰敢亂動或是用手遮檔,我便拿著槍指著他的頭作勢開槍。一直到安全士官被哀嚎求饒聲驚醒,才阻止了這件事情。

事情出乎意料的,並沒有鬧開來。原因是連長害怕這件事情被師部知道,自己的前途也將不保。最後這件事情就給壓了下來。我被以站衛哨打瞌睡的罪名送去關了一星期的禁閉,而那些欺負我的傢伙被調離了連隊。等我從禁閉室被釋放出來回到連上,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雖然是很痛苦的經驗,不過,這也讓我體會到了另外一種生活鐵則;如果要好好的活著,就必須比別人更強才行。即使是不擇手段。但這樣子的定律,跟我之前所有的認知,幾乎是完全相違背的。每當我想起父母親的所作所為,就會對這樣子的體悟產生強烈的質疑。但再想到父母親最後的下場,似乎又必須這麼做才對。心裡頭的兩個極端不停的互相拉扯,簡直就快要我把給撕裂了似的。完全找不到一個平衡點。感覺到非常的痛苦。

最後我終於放棄了後者;那樣子的我並不適合我。我選擇了回到當初的我。也就是父母親還活著的時候的那個我。不想再去跟這個世界爭辯什麼。

但這樣子安逸的狀態也沒有能維持很久。

二十歲退伍以後我照著體內基因所安排的,無可選擇的走向了搖滾這條路。這時候問題又出現了。我再不能什麼事情都被動的等待著好運的到來,畢竟這是一個有著非常強大競爭性的職業。不管我喜不喜歡,我必須強迫自己變成這個環境裡最強的人物才行。否則就會被淘汰。成為我所不想要成為的那些傢伙,自怨自艾一輩子沒出息的樣子。

這樣子想的結果,又讓我回到了以前的痛苦狀態。我一方面渴望與世無爭的安定生活,一方面又必須面對殘酷的激烈競爭。心中的天平從來就沒有一天停止擺盪過。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子的矛盾心態,以致於許多的機會來臨時,我雖然伸出手抓住了,卻因為充滿遲疑和不夠積極的態度,又張開手讓它溜走。我真他媽的懷疑,這樣子的我,是否真的適合走這條路。也許是根本性的基因錯誤了也不一定。

嗯,說得有點亂掉了。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一定要說清楚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的話,只能說我是個沒有什麼鮮明個性的好人吧。或者是說不是壞人。我雖然渴望安定,卻活在動盪裡。就像是掉落在地上的樹葉,無奈的被陣陣的風吹著團團打轉。對於眼前的一切,我都只是在默默的承受而已。似乎還找不到什麼明確的方向。唯一最確定的,就是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什麼也不要去想。只要能一輩子跟妳在一起生活,我就滿足了。



說到這裡我抽了一口煙,客廳內瞬間陷入了短暫的沈默。梅子靜靜的看著自己的手,我也默默的抽著剛點燃不久的煙。煙霧隨著微弱的風輕飄飄的在空氣中沒有固定形狀的流動著。靜默了許久,梅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起身拿起了選台器將電視打開。螢幕上正在播放著演唱會結束的畫面,片尾緩緩的上著白色的字幕。許多光著上身的男性歌迷,忘情的高聲吶喊著,並且拿著自己國家的國旗隨著音樂的節奏不停的揮舞,整個現場已經陷入了幾近瘋狂的狀態。

看著,阿難。梅子站在電視機前面說。我先看了看梅子,然後聽她的話看著電視螢幕。





我抬起頭看看鐵男醫生。鐵男醫生點了點頭,似乎是表示就在這裡先告一段落吧。她將手上的筆放到繡著名字的醫生袍的上衣口袋裡站了起來,轉過身走過去把百葉窗旋轉開來看了看外面,然後將音樂關掉走了回來。

「看來,這場雨一時之間是停不下來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似的說。

我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拿起桌上的水一口喝光。

「那,今天就先到這裡吧。」她說。「我先開一個星期的藥量給你,也幫你預約下次的看診時間。」

鐵男醫生邊說邊側過身子在電腦上輸入藥品名稱和劑量,然後將表單和預約單列印出來交給我。我接了過來,向她道了謝謝。起身開了門出去結帳取藥。

雨,一直下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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