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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個有著冷冷天氣的三月下午裡,恍惚的坐在一點生氣也沒有的機車椅墊上,一面抽著不知道第幾根的香菸,一面想著我該怎麼辦才好。但無論怎麼認真的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我的心實在是太亂太亂了。簡直就像是打了一萬個結的毛球似的亂七八糟。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立刻蹲下來把心掏出來把裡頭的東西都倒出來,一一的清洗乾淨整理順暢以後再重新的裝填回去。
肚子在這時候咕嚕咕嚕的叫了起來,我才想到一整天都還沒有吃東西。我把抽到一半的煙丟到路邊的下水溝,然後跳下機車離開賣場的門口。

我將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裡,在冷清的街道上漫無目地的走著,撞到了幾個人被狠狠的咒罵了幾聲,也被幾個人撞倒了跌坐在地上。但什麼也無所謂了。既不會感覺到憤怒也不會感覺到痛楚。一切的一切,都無所謂了。

天空開始下起了稀疏的雨,毛毛雨絲斜斜的打在臉上,我停下了腳步抬起頭看了看和心情一樣的陰暗天空,仰著臉迎著輕飄飄的冰冷雨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重重的吐出,等到有了一些力氣以後,繼續一點方向也沒有的繼續走。最後在一家賣燒餅油條的早餐店前停了下來,買了一個燒餅夾蛋和一杯豆漿。

我走到了住家附近的市立醫院,然後在醫院外被雨淋濕的公園椅子上坐下來,默默的吃燒餅喝豆漿。雖然肚子餓得發出了叫聲,但卻沒什麼食慾可言。我咬了幾口燒餅,喝了一口豆漿,便停下來看著眼前的陰鬱風景發呆。

梅子為什麼非得要離開我呢?我實在是想不透。我們認識了四年,這其間雖然有些小小的爭吵,不過那都是非常普通的爭吵,就像是每對普通情侶都會有的普通爭吵。從來就沒有激烈到說要分手的地步。

我將燒餅豆漿放在濕答答的椅子上,然後把手環繞在頸後,開始回想我和梅子的一切。



我和梅子,是在一九九六年的春天認識的。

那時候我剛從軍中退伍,和幾個樂手組了一個地下樂團在各種場合演唱謀生。因為名氣不大所以收入非常有限,還必須靠其他打工的收入勉強養活自己。像是快遞、建築工人之類時間性比較自由的工作。選舉場算是收入比較豐厚的方式之一。

梅子是剛從學校畢業的實習記者。我們在一次選舉造勢的場合相遇,她主動向我要了電話號碼。也許需要做些什麼的後續報導。她說。我們互相留了聯絡方式,但並沒有真的聯絡。一直到第二次相遇,才開始認真的交往。

第二次遇到梅子的時候,是在我表演的酒吧裡。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大約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了。一面倒的無聊選舉才剛剛結束。天氣漸漸變的暖和起來。

那天晚上,她帶著一樣是新手的記者同事,在下班後來觀賞樂團演出。演唱結束以後,我和她各自丟下了自己的伙伴,一起去酒吧附近的夜市吃宵夜。吃完消夜以後,她說想去我家過夜可以嗎。因為一個人住,覺得很寂寞。她說。

我帶她回到我的住處,洗完一身的煙味以後,在Phil Collins的歌聲中和她發生了關係。

「絕對不要認為我是個隨便的女人喏,我只是因為喜歡你。」她裸著身體,看著我的眼睛笑著說。

「絕對不會,」我笑著說。「因為我也喜歡妳哪。」

於是我們裸著身體緊緊的擁抱對方,激烈而深情的互相親吻著。



我想到了這裡,又開始掉起了眼淚。雨下的越來越大了,大到打在臉上都會開始感覺到疼痛。我獨自坐在濕濕冰冷的椅子上,小小聲的哽咽哭泣著。撐著雨傘路過的行人,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都會好奇的看我一眼。那眼神簡直就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似的。

我在大雨中不停的哭泣,覺得好孤單好無助。全身都濕透了。身體也因為感覺到冰冷而顫抖了起來。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卻想不起有誰可以說話。然後我想起了醫院,醫院裡有心理醫生。只要我掛號看診的話,醫生就必須聽我說話。

於是我停止哭泣站起身來,拖著濕答答的身軀走進了市立醫院到掛號處掛了號。

掛號手續完成以後,我靜靜的坐在看診室的長排塑膠椅子上等候。掛在牆壁上的大型時鐘指著四點五十分。也許是因為上班日又是傍晚接近門診時間將要結束的關係,等候的病患並不多。我是這個診別的最後一號病患。

候診室的氣氛非常的詭異,除了醫院該有的消毒藥水味,還瀰漫著一股濃厚的被正常世界唾‧棄‧的疏離味道。不經意和其他病患的眼神接觸的時候,可以非常清楚的從空泛的眼珠裡發現到某些難以解釋的絕望孤寂感。一種深不可測的,類似等待死刑判決的無助感。

這裡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啊。一個被正常世界遺忘拋棄的世界。

在無聊的等待時間裡,我起身去看了一下掛在診療室門口的醫生名字。林鐵男。聽起來是個有著非常堅強意志名字的男性醫生。我默默的唸了幾次,將醫生的名字記住。然後退回去塑膠椅子上坐下來繼續的等待。

天花板播放著非常溫柔緩和的古典音樂。是舒曼的夢幻曲。這首迷幻輕柔的曲子,給人無比鎮定安心的感覺。感覺像是舒曼為自己而創作的。我一面閉上眼睛仔細聆聽,一面想像著留著長頭髮穿著黑色燕尾服的頹廢舒曼,咬著煙斗坐在鋼琴前面以著非常投入的表情彈奏著這首曲子的頹廢樣子。

播音器叮‧咚‧的響了一次,正在播放的夢幻曲也跟著像是斷了琴弦似的中斷了一下。我睜開眼睛,發現看診室門口的紅色燈號跳到了下一號。輪到我了。

我拿著號碼單錯開了從裡面走出來的上一號病患,放輕了腳步走進看診室。原本低著頭看著病歷表的醫生,聽見了關門聲響以後抬起頭來對著我笑了笑。坐,她說。我這才發現,原來,林鐵男是個女醫生啊。而且是一個美麗動人、成熟嫵媚的女醫生。跟我印象中那種帶著深度近視眼鏡,臉上沒什麼好看表情的醫生完全不同。

我著實的楞了一下,站在椅子前不知所措。

「坐啊。」醫生原本低下頭寫東西,看到我沒有一點動靜,奇怪的抬起頭招呼我。

我回了神在病患椅坐了下來。

「你怎麼了?」醫生一面低著頭寫著些什麼一面以柔和的聲音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我…」我頓了頓。「我失戀了。」我說。

啊?醫生抬起頭以奇怪的表情看我,似乎想要確認我是不是故意來搗亂似的。不過那樣子的表情在看了我有點浮腫的眼睛和濕透了的身體以後就消失了。

「噢,那真是令人難過。」她點了點頭說,然後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她問。

「昨天晚上。」我回答。

「那麼,說說你們在一起時候的事情吧。」

「啊?關於什麼呢?」

「一切喏,從認識的時候開始說好了。」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偏著頭想了想,便開始從頭敘述了起來。我跟梅子是怎麼認識的,是怎麼的一起度過了許多的美好時光,雖然曾經也有過幾次的爭吵,不過每次的爭吵以後就更加的愛著對方。我們互相許下了在一起一輩子的承諾,原本預定近期就要結婚了,誰知道在昨天晚上她突然毫無預兆的,斷然的跟我分手。

醫生十指交叉夾著鋼筆,手肘撐在桌面上靜靜的聽著我訴說,偶爾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用袖珍的鋼筆在病歷表上寫了一些字。中間起來了兩次;一次是去播放音樂,一次是去幫我倒水。播放的音樂是Stacey Kent所演唱的〈I'm Gonna Wash That Man Right Outta My Hair〉。這是我最喜歡的歌曲,可以讓我放鬆的跟患者談話。她坐回來的時後跟我那樣子解釋。

我點了點頭喝了一口水,暫時沈默了下來。時間已經是五點三十分了。

「可不可以,多說一點關於梅子的事情?」她突然這麼要求。

「沒關係嗎?」我指了指時鐘。沒問題,她說。來這裡不就是要找人說話的?



梅子的老家是南部的望族。父親是生物科技公司的創始者,因為和執政當局合作開發許多的秘密研究,在南部擁有非常驚人的龐大勢力。也因為如此,為人高傲到了極點,簡直就是目中無人的典型代表。我第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他坐在豪華到極點的客廳裡把玩著像是黃金製成的高爾夫球桿,根本無視於我的存在,連抬頭看我一眼也沒有,好像我在他眼裡,不過是隻看不見的細菌罷了。我問候他的時候,也只是以極小的聲音哼了一聲,小到幾乎讓人聽不見。簡直就像是哼給高爾夫球桿聽似的。

梅子的母親是銀行家的獨生女,以門當戶對的姿態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嫁給了梅子的父親。結婚之後生下了一男一女,安分而適當的扮演著女主人的角色。可以說幾乎是以丈夫的生活為重心而活著,簡直就像是個踩著丈夫的腳步移動的女人。精確一點說的話,她的人生,是仰賴著丈夫鼻息而生存的人生。

梅子有個哥哥,從小就被送出國讀書。在美國唸完研究所以後回到台灣,在父親的研究機構裡工作。不過似乎跟家裡所有成員的感情並不融洽,幾乎沒有什麼互動可言。我兩次去梅子家的時候,並沒有遇見他。

梅子雖然在這樣子優渥的環境之下長大,卻沒有一點仰賴這個家族供給養分的意思。認識她的朋友都感到非常的奇怪。我也曾經問過她為什麼,「總之就是不想呀。這是我的人生,不是他們的人生。」梅子回答說。我想想也是。(現在回想起來,似乎也因為這一點,讓我更加的喜歡梅子。)

在我跟梅子交往的四年裡,只去過她家裡兩次。第一次是為了讓她家裡的人知道我的存在,第二次就是去她家裡商談結婚的事情。不過這都只是形式上的而已,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可言。梅子的父母親似乎也沒什麼意見。至於梅子的哥哥,大概也沒什麼意見吧。基本上,這個人除了自己以外,對於其他人的事情,是一點也漠不關心的。彷彿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頭。

這樣也好。對我和梅子來說,省掉了電視連續劇裡頭那些貧窮年輕人和富家千金戀愛遭受到重重阻礙的老掉牙劇情。這是我和梅子的人生,是誰也無法干涉的。

不過在第二次去她家的時候,她的父親倒是跟我說了一些話。這些話,我一直當做是梅子的父親對於女兒未來的丈夫所做的一些觀念思想上的溝通表達,並沒有什麼樣子的絕對性意義。

梅子在向他父母親表達我們將要結婚的意思以後,客廳裡就落入了長時間的沈默狀態。梅子的父親依舊是小心翼翼的擦拭著高爾夫球桿,似乎在家的時間都在擦拭著高爾夫球桿的樣子。母親則是默默的喝著女傭端來的花茶。我和梅子坐在一起十指緊扣的手牽著手,等待著她父親的回答。妳們都出去,讓我單獨和這個年輕人談一下。她父親放下了球桿,對著梅子母女這麼說。梅子像是知道父親一定會這麼要求似的握了握我的手,然後起身跟母親一起沿著寬敞蜿蜒的氣派樓梯去到了樓上。

於是,客廳裡只剩下我跟她父親。

「你覺得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嗎。」她父親放下了球桿,起身去酒櫃裡拿了一瓶想當然爾的高級威士忌和兩個酒杯,我也趕快起身去冰箱拿了一些冰塊放在冰桶裡拿回來給他。他回來在原位置坐下的時候,一面旋轉著酒蓋將酒打開倒入酒杯放了幾塊冰塊,一面看著桌上的酒杯這麼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

「聽著,」她父親將一杯威士忌放在我的前面,舉起杯子示意我端起來喝然後這麼說。「這世界,根本就沒有所謂公平這檔事。」

他一面這麼說一面晃動手中的酒杯。酒杯發出了匡啷匡啷的聲響。我沈默。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拿起酒喝。杯子就口的時候,光聞味道就知道是非常頂級的好酒。跟我平常在酒吧喝的任何威士忌都不一樣,簡直相差了十萬個十萬八千里那麼遠。

「你現在所喝的酒,一口大約一千元。」他將整杯酒一口喝完,這麼告訴我。我停止了喝酒的動作,看著手中裝著金黃色液體的杯子,簡直無法置信。

「我並不是要向你炫耀什麼。只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而已。」他看著我說。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我感覺到強烈的受辱。你心裡不好受吧?他說。我搖搖頭看著酒杯沒有說話。

「世界是個金字塔,」他接著說。「只有少數的菁英份子有資格活在頂端。而世界就是由這些頂端的人所掌控著。絕大部分辛苦工作一輩子的廣大群眾,不過是這些人的墊腳石罷了。

當然,墊腳石也有成為頂端人物的一天,不過那真的是微乎其微。那些生活在頂端的人,也非常的清楚並且擔心這一點,深怕有一天自己的地位會被其他人所取代,所以暗中做了許多的防範工作。這些所謂的防範工作,都是極機密的非常手段,而且非常的生活化,就像是融入在空氣中的微小粒子般的讓人無法察覺。

至於是什麼樣子的非常手段,因為是機密,所以我也不能說太多,否則我也會有危險。雖然我也算是生活在頂端的人之一。但其實,我只算是比較高階的墊腳石而已。」

他又倒了一杯酒,然後仰起頭一飲而盡。我也像是被傳染的端起杯子,慢慢的啜飲。

「你知道我的工作吧?」他問我。我搖搖頭。他笑了笑。

不知道為什麼,那笑容看起來有著非常深的落寞感。

「我的公司表面上是和政府合作的合法生物科技研究所,但事實上,我所做的,是活體的腦部研究。簡而言之,就是深入的研究人類大腦的各種反應和功能。工作人員從人腦裡收集到各種資料再加以統計分析以後,呈報到高層單位讓他們做參考。

但是人腦的神秘程度,絕非是短時間可以完全理解的。目前也只能以統計的方式歸類出大概的一個軸線而已。這裡面最令高層緊張的,就是情感方面的功能。人類的情感所蘊含的龐大力量,似乎是沒有窮盡的。果真運用到極限的話,即使以世界上目前威力最強的武器,也難以與之相抗衡。

不過對高層來說,幸運的是,那種龐大的力量,似乎必須要在某種非常的狀態之下,才有可能產生。大部分時間,人類對這種力量的運用,也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總之,人的大腦實在是太複雜了。算的上是宇宙中最複雜的自然構造。我的研究所研究了這麼久的時間,還只是粗淺的了解到大約百分之一而已。」

「那些大腦的來源是從哪得到的呢?」我問。

「從一些被國家報廢的危險份子來的。」他說。「這些危險份子,都有個共同點__反社會傾向。」

我點了點頭喝了一口酒。

「算了,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告訴你這些,只是因為你是我未來的女婿。而你,這種傾向非常的明顯。雖然我跟梅子之間,看起來並沒有太深厚的父女情感,但身為人父,再怎麼說,也希望自己的女兒有個幸福的未來。

你,好自為之。」

說完這些以後他就上樓去了。將我一個人丟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著一口一千元的威士忌。

梅子不久之後也從樓上下來,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了。我和她牽著手走路去火車站的途中,她非常的沈默,和平常開朗的她完全不同。在火車上,她問我她父親跟我說了些什麼。要讓妳幸福,我說。她淡淡的笑了笑,之後就沒再說什麼,默默的看著窗外的風景回到了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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