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他老是喜歡這麼叫我。「無論將來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小夏趁著吉他間奏的空檔對我說著,我蹲在他對面安靜的聽著。「曾經存在的絕不會消失。」他說完這句開始閉上眼睛來彈奏吉他,我仔細的看著他年輕俊秀的臉所透露出的訊息,卻還是無法輕易的理解他的想法。「我希望你不要忘記,」他手指的動作連停也沒有停的跟我說道。「這是屬於我們的偉大年代。革命的八〇年代。」小夏說。 現在回想起來,八〇年代真是個既美麗又多事的年代。不僅僅只是因為我所深愛著迷的搖滾音樂擁有著豐富的內涵,就連封閉的政治也開始進入了一個超大的暴風圈內。我身處在那樣子風起雲湧的時代洪流裡,不知不覺的便被推向了一個難以挽回的境界。即便時間已經過了十八年之久,但每當屬於那個年代的音樂響起的時候,我又會忍不住深陷到那個年代的狂野浪潮裡,浮浮沈沈的被沖激到一個又一個的記憶點上,然後被漂流著諸多回憶的潮水淹沒,幾乎窒息而死。
那海面下蕩漾著許多浸泡到將要腐爛的事物,散發出雖然潮濕卻很溫暖的霉味,也許就是高中國文課本裡所謂的青春的味道吧。在原本就要丟棄的垃圾堆裡不小心翻到幾張夾在日記本裡寫著『勿忘我』的照片,像是浸泡了過量的藥水似的嚴重泛黃。照片上還留著各式各樣不規則形狀的漬痕。這些點點滴滴的漬痕,滲暈著早就隨著時間流失而淡忘的事件,盡是一些關於搖滾、吶喊、革命、造反的年少輕狂,還有著許多許多莫名的強說愁和面對價值觀巨變的不知所措。
那個看似遙遠的年代,卻又彷彿像是就在昨天發生的一般。只要閉上眼睛,一切的一切都會在眼前浮現,尤其當我將之捧握在掌心裡往面前更貼近一些的時候,甚至可以清楚的聽見聲音的線條和看見時間流逝的模樣。還有聞到數不清的各式各樣事物漂浮的味道。在那裡面,有東躲西藏的舞會派對,有被條子拿剪刀割斷的長頭髮,有激情哭喊的熱門音樂演唱會,有大學生和農民街頭遊行激烈抗爭的流血事件,有新的政治團體正式成立和年輕的政治明星開始被人們英雄化等等的種種陳年過往。
不僅如此,那個年代隨著西洋文化的腳步之後,東洋文化也因為地理位置的優勢而開始大舉的入侵台北。西門町不再只是重金屬族群、龐克族群的天下而已,中森明菜和近藤真彥的海報和唱片也開始在西門町的高樓顯眼之處懸掛,在我打工的唱片行被身著吊帶七分褲、手上套著無指手套腳下穿著至尊鞋的年輕人們頻繁的點播。連在我住宿的學生宿舍的牆壁上、下鋪面上的夾板上,也都貼上了一張又一張日本女星清純模樣的海報。這些海報存在於全是十八歲上下的男生宿舍裡,有著各種不同的功能。但無論什麼樣的不同功能,都有著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在數不清空虛寂寞的夜裡安慰著遠離家鄉的少年們思念故鄉家人或是女友的心。只是安慰的方式各有不同罷了。
而我並不屬於他們的那一族群。我總是習慣性的獨來獨往,連個交情比較好的朋友也沒有。若真要勉強降低好朋友的標準來思考的話,那大概只有一個吧。頂多兩個。
我將大部分辛苦打工存下來的生活費拿到唱片行購買搖滾樂的卡帶,花了兩個月的薪水買了一把台製的電吉他,然後趁著星期假日到樂器行繳學費學吉他。上完課回到宿舍以後,我就會只穿著內褲打著赤膊,坐在陽台前面對著宿舍四周一望無際的稻田開始拼命的彈奏練習。練習那些枯燥無味的音階、和弦和樂曲理論。我不停的彈不停的彈,彈到太陽下山,彈到月亮升起,彈到指腹長出水泡接著裂了開來。我在血流不止的指頭纏上黑色的膠帶以後忍著痛楚繼續的練習。偏執的程度,簡直就像是為了讓心中積滿的那些無處宣洩的怨氣與苦悶,透過音階和鮮血向命運吶喊和抗議似的激烈。
最後,手指頭長出了厚厚的繭。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我所學會的第一首能完整彈奏結束而不出錯的歌曲是吉他的演奏曲〈管路〉。而我現在依然可以完整彈奏結束而不出錯。我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毫無差錯的將曲子順暢的彈出來。
我將吉他抱在胸前,左手手掌按出和弦,右手食拇指夾住匹克,掌肉力道拿捏得剛好的觸碰琴弦,讓彈出來的旋律產生悶音的效果,然後匹克以適度的速度上下撥弦,接著逐漸加強力道,於是吉他就開始有如將音響逐漸轉大聲似的彈奏出〈管路〉的旋律來;等‧登‧等‧登,等‧登‧等‧登。等‧登‧等‧登,等‧登‧等‧登。
對我來說,那些音符和節奏,已經不再是純粹的音符和節奏而已,它們像是一種我所能將生命的軌跡記錄下來的最好方式。每當我坐下來,打開琴箱取出吉他閉上雙眼開始彈奏,我像是盲人點字般似的,對所彈奏出來的每一個點所要表達的畫面,透過手指頭的移動碰觸琴弦而瞭若執掌。每首曲子曲調的高低起伏,行進的快速緩慢架構出來的無形影像,都描述著一拍又一拍、一小節又一小節的有形生命。
我還在我打工的唱片行偷出來一張LED ZEPPELIN的黑白海報,花了不算便宜的錢將海報裱匡起來,一直保存到現在。這張海報的重要性影響了我的大半生。我將匡著木邊的海報掛在宿舍我的床前,懷抱著像是面對著蔣介石或是毛澤東遺像那樣子敬畏的心情面對那張海報。晚上關燈睡覺前,我會跟海報說:「我要睡覺了。晚安啊。」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海報說:「我醒了,早安啊。」。這樣子虔誠不移的心一直持續了兩年多,直到我高中畢業搬離了宿舍為止。
世界以某種現有的度量單位無法度量的速度改變著。轉變的速度快到讓人跟不上,快到讓人無所適從。像是33轉的黑膠唱片進化成了60分鐘的錄音帶,錄音帶轉眼被光碟所取代,卡帶隨身聽也只好變成CD隨身聽。BETA系統的錄影帶被VHS系統無情的淘汰。機車從YAMAHA野狼變成了HONDA野火。甜蜜蜜和明星咖啡館也變成了肯德雞和麥當勞。最叫人難以忍受的是,我所迷戀的小蜜蜂,竟然被任天堂所取代。
一些懷抱著明星夢在民歌西餐廳演唱的民歌手開始消失,留著長髮演唱西洋流行歌曲的樂團開始在Pub裡出現。牛肉場化身成為酒店,電影院的隔壁開設了名為MTV的錄影帶出租店。而唯一屹立不搖的,竟然是那些雖然不死卻逐漸凋零的老兵們聽歌的場所,就是所謂的『紅包場』。
記憶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總之,那真是記憶裡最為複雜與混亂的一個年代哪。簡直是複雜混亂到了極點的極點。複雜混亂的程度讓我十分的確定,無論那個人是如何的善於書寫做紀錄,都不知道該如何詳實而正確去形容的一個年代。
- Apr 10 Sun 2005 18:47
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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