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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離開以後,我用盡了各種方法也找不到她。連她老家我都去過了。那裡已經變成沒有人居住的空屋。我問過鄰近的住戶,沒有人知道他們搬去了哪裡。就像是突然之間從地球上消失似的。有個比較熱心的鄰居這麼的形容。回到台北以後,我也去過她們公司詢問過。不知道。每個人都跟我這麼說。
起初我還抱著一絲絲的希望等待著,經過了幾個星期以後,我就徹底的絕望了。梅子真的不會再回來了。我有了這樣子的覺悟。於是我開始從悲傷轉成了憤怒。這一點我在音樂中表現得最明顯。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因為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了。如果真的有造物者,那對我也太不公平了。我很生氣,決定不再安分守己的做好人了。
我在接下來的每一場演出,開始有意無意的,對周遭的一切展開極具攻擊性的謾罵。不管是政府也好,不管是社會也好,只要我覺得不順眼的,我就會以煽動性的字眼加以羞辱。加上歌曲本身的催化效應,每一場演出幾乎都造成了類似暴動的後果。有幾次警察來臨檢,還因此而被憤怒的歌迷圍毆。酒吧也因而被勒令停業。但經過議員的關說,沒有幾天就又繼續營業了。
酒吧老闆對我倒是沒說什麼。畢竟我的演出為他帶來了無限的商機。
「既然要開設這樣子的場所,就要有本事接受各種毀滅性的問題。」有一次他在喝了很多酒以後,豪氣的這麼跟我說。老闆那時候滿臉通紅,腳步蹣跚。一面抽著大麻一面充當DJ播放著音樂。「即使是最集權的政府,也無法抵擋代表自由的搖滾樂的。」他最後說。
我的轉變非常明顯。身旁的人都清楚的感受到了。酒吧裡負責安排表演時間的樂團經紀小菫,也這麼的跟我表示過。
小菫是個還在就讀法律系四年級的大學生。人長得不是頂漂亮,但是非常的有味道。瘦瘦高高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身軀,胸部卻是非常豐滿。不管冬天夏天,總是穿著短短的迷你裙,露出細瘦勻稱的的修長大腿。笑起來的時候,兩個深深酒窩彷彿是要把人給漩到沒有盡頭的深處裡去似的。
梅子還沒有離開之前,我跟她沒什麼太深的交情。一方面是因為梅子的關係,一方面是因為關於她的流言不少。聽說跟過很多樂團的樂手上過床。在這方面,我挺在意的。不過聽說歸聽說,那也不關我的事。畢竟那是她的自由。只要不牽扯到我就好。
小菫在有一天週末夜我唱完以後,端著酒來到我身邊。
「哪,這杯我請客。」她將酒放到我面前說。
「為什麼?」我問。
「沒為什麼啊,只是喜歡你的演出。」她露出迷人的酒窩說。我向她點了點頭道謝。她笑著回到吧檯去招呼客人。我繼續坐在位置上,一面喝酒一面和其他人聊天。
人群逐漸散去以後,我自己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靜靜的聽著DJ播放音樂。那時候我已經有點醉了,感覺有點暈眩。但是我並不想太早回家,反正回去也是孤伶伶的一個人。雖然梅子離開已經一段時間,我還是有點不習慣。正在播放的歌曲是Nirvara(超脫)樂團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
小菫在歌曲結束之前拿著啤酒走了過來,翹著腳在我身邊坐下。你沒事吧?她問。我轉過頭看了看她,然後搖了搖頭。接下來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抽著煙聽著音樂,偶爾拿起桌上的酒來喝。小菫在這中間離開過幾次,為了幾個結帳買單和繼續叫酒喝的客人。
陸陸續續客人都走了,連DJ也下班了。音樂被設定在播放整張專輯的狀態之下。我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了看手錶。清晨四點多了,酒吧已經到了打烊的時間。我將剩下的酒一口喝完,準備離開。小菫正好從吧檯裡走出來收拾桌面。等我一下,不要走開喔。她邊收拾邊對我說。我遲疑了一下,又坐了下來。從沒剩下幾根的煙盒裡掏出香菸來抽。
小菫收拾好桌面,從吧檯裡拿出包包和外套來穿。一面走一面將燈關掉。我默默的跟在她後面走出了地下室。清晨的空氣有點冰涼,我只好把雙手插進了大衣口袋禦寒。去我家吧,可以嗎?小菫拉下了酒吧的鐵門,將門鎖上以後轉身對我說。好啊,我無所謂。我說。
小堇的家位於台北的郊區,有著庭院的平房。小堇住在有著天窗的閣樓裡。進了房間以後,她拿了一件外套丟給我,示意我在地上的靠椅坐下來。然後到CD牆選了一張唱片,放進了音響播放。第一首歌的前奏緩緩的響了起來,是John Lennon(約翰藍儂)演唱的〈Love〉。
小菫接著走進去廚房,端出一杯熱騰騰冒著蒸氣的熱茶給我。我伸手接了過來。
「喝點熱的吧。暖暖身子,順便解解酒。」她說。
「謝謝。」我向她道謝。
「別這麼客氣喏,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她手中也端著一杯熱茶,淺淺的啜飲著。
我一面喝著茶,一面聽著John Lennon的演唱。小菫也安靜的喝著熱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嘿。歌曲結束的時候,她突然說。我放下原本將要就口的杯子,奇怪的看著她。
「阿難,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她問。我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可以啊。」我說。
「你變了好多。」她接著說。「非常多非常多。」
「哦?怎麼說?」我問。
第二首歌在空了幾秒之後,John Lennon唱起了〈Imagine〉。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It'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嗯,該怎麼說呢?」小菫把放在地上的抱枕拿起來放在弓起的雙腿上用雙手環繞著,然後將下巴靠在抱枕上。閉上眼睛想了一下以後,才像是整理好了思緒似的抬起頭來看我。你啊,她說。
「以前我看你演唱的時候,總感覺到你身上少了什麼東西似的。雖然唱得很好,實在是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不管是音準或是音色,都沒有話說。不過就僅僅只是很好而已喏。既沒辦法讓人非常感動,也不會讓人感覺到不舒服。
你的周圍像是套著一個方形的框框,而你也很恰如其份的活在框框裡。接受著框框的保護,也不替框框帶來困擾。真的是規矩得沒有話說。
安全。對。安全。
可是,這麼一來,你就只是一個工具了。意識上的工具。」
小菫說到這裡,拿起放在地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熱茶,然後將杯子拿在手中,像是發現裡面有蟲子似的看著杯子裡的茶水。我安靜的看著她耳垂上的白色耳環。
「後來,」她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將杯子放到地上,然後開口。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一面在吧檯裡忙碌著,一面聽你唱歌。聽完第一首歌,覺得似乎有啥不對勁。仔細想想,才發現你變得不一樣了。
但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呢?一時之間我也說不上來。
一直到你唱完全場,我才有了比較清楚而篤定的感受,你,跳出框框了。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有這麼大的轉變的。不過那天我幾乎是完全沈浸在你的表演當中噢。透過擴音器傳來的歌聲,配合著伴奏的樂器聲音所傳送而來的音樂,就像是不斷洶湧而至的浪潮,一波接著一波衝擊著我的胸口。讓我感覺到幾乎快要無法呼吸了。
我站在吧檯裡閉著眼睛聆聽,一直聽到承受不了,只好蹲下來繼續聽。
因為這樣,那天我算錯了很多次的酒錢哪。」
小菫說到這裡像是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似的笑了出來。
「這樣子的表演看多了以後,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你的音樂之所以可以讓人著迷,並不是單純只是音樂的關係而已。我後來發現,絕大部分是你的意志延伸。也就是說,音樂只是媒介,真正的破壞力,卻是來自於你的腦袋裡那種強烈的仇恨意志。就像是船隻藉著海水的浮力航向港口一樣。
更明白一點說;你將腦中大片大片的仇恨情緒,轉化成了無形的念力傳達給人群。就像是一台無形的收音機,傳送著著無形的頻率。這些人接受到你傳來的訊息,便身不由己的隨著你的指令手舞足蹈了起來。再加上激烈音樂的推波助瀾,就叫人更難以從中清醒了。
嗯,就像是被催了眠似的。你的音樂只是鑰匙。你的意念,才是關鍵暗號。」
小菫在這裡停了下來,看著我的眼睛。好像在等我的回應。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我說。
小菫點了點頭,似乎早就知道我的答案。
「嗯,我想也是。不懂也沒關係,因為你根本沒有發現到。」她說。「對了,你累不累呀?」
「還好。」我搖搖頭。
「那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好啊。」我說。
小菫站起身來,跑進去房間抱了一把木吉他出來。她撥了撥弦調好了音準斜著頭看我。我要唱了喔。她笑了笑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的說。我點點頭。
小菫清了清喉嚨彈奏了幾個簡單而清脆的和弦,然後唱了起來:

我想到你 心就慌了
我想到你 心就亂了
想要把整個人都給你
想要把全世界都給你
愛啊
是最溫柔的暴動
是最溫柔的暴動

唱到這裡,小菫停了下來。唱完了,她說。我楞了一下。
「怎麼這麼短?這是什麼歌啊?」我問。
「是啊。是我自己寫的歌。叫做〈愛是最溫柔的暴動〉。」她說。
「愛是最溫柔的暴動。」我重複了一次歌名。「挺有趣的嘛。也滿好聽。」我說。小菫抿著嘴笑了笑。
「真的嗎?」她問。
「當然。」我說。
「阿難。」
「嗯?」
「我一直想告訴你我的一些想法。也許你不會認同,也許是沒發現。但無論如何,請相信我。我都是為了你好。」
「好啊,妳說。我不會生氣。」
「一定?」
「一定。」
「好,那我就說了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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